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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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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

“我知道他們怎麽想的。”女孩冷笑了一聲,“對吳解兩家的態度,就是自己對奶奶的孝順程度……見鬼的孝順。北京圈子這麽亂,霍家要是真的同時和九門中的兩家翻臉,到底誰能得著好兒?”

霍六妹下意識地追隨她的目光去看那棵銀杏,樹葉已經開始泛黃了,有著薄脆的邊緣。秀秀卻突然側首,沖霍六妹笑了笑:“六姨,你是不是覺得我會這麽講?”

女人楞住了。

“這當然也不是假話,但我不打算說這些。”她繼續,“無論是基於事實,還是因為理智,我有很多理由做這個選擇,也並不計劃要和別人解釋。我只管這群人幹什麽,至於他們怎麽想,我不在乎。”

“但是……我怎麽會這樣克制?”

“那可是奶奶啊,”霍秀秀很輕地說,“我甚至都沒有真的哭出來。”

“六姨,你說……她會怪我嗎?”

霍六妹沈默。

她出國之前最後一次見到秀秀,小姑娘還是一名準初中生。那時的霍秀秀不盤發,只隨手紮高馬尾,穿剛過膝蓋的連衣裙,背粉色書包,書包還是解雨臣買的開學禮物。除了出門有保鏢隨行,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和同齡人沒什麽區別。霍六妹並不明白仙姑為什麽選中這個孫女做繼承人,所以在老太太去世的消息真的傳來時,她其實做好了一些準備,比如迎接一個大多數時候沈浸在悲傷裏的新家主。

但霍秀秀完全出乎她的預料。

被解當家和霍老太養大的孩子,到底是不可能普通的。她冷眼旁觀著霍秀秀在第一時間行動起來,辦喪事,整盤口,燒賬本,廢掉程五,收服下人,處理大小霍害,乃至於利用新月飯店——她精準地游走在規則線上,這種精準甚至讓霍六妹逐漸心生怪異。直至此刻。

她或許該憂慮霍當家終歸不是那個霍當家,又或許該慶幸霍秀秀還是那個霍秀秀。

“大小姐,”她擡起頭,註視窗邊的女孩,聲調平穩,“您是家主。您怎麽想,霍家就怎麽想。”

這是她唯一可以說的話,再多就失了本分。

秀秀怔了一下,微笑,再沒有多餘的話。外面匆匆趕來的霍可催促說,家主,您真的該過去了。祭祖開宴是講規矩的,霍秀秀已經遲到有些時候了。外面都是人精,私下裏的議論不會太好聽。

“讓他們等著。”她用解雨臣開會時常用的語氣,輕描淡寫地說,“我要換衣服。”

最後其實也沒換衣服,只重新梳了頭。霍秀秀從後院過去,才發現今天擺的是露天席面。這種小事她沒親自管,都交給下面安排了。當家人沒到場,菜也沒法上,只有些瓜果點心,一群人空坐著說話。所以她一出現,大家就都把目光投過來。

霍秀秀無所謂,她本來也就故意的,擡手示意廚房撤盤上菜。霍大少最近不順,講話陰陽怪氣:“妹妹真是忙人。不過今天席上這麽多長輩,你未免也太失禮了,叫人看了笑話,還不趕緊賠個罪。”

你才是個笑話。

下人流水一樣往這邊過來,開頭擺四幹果四點心四鮮果四拼盤,正上到姜汁脆藕拼櫻桃肉。秀秀恍若未聞,就著霍可的手夾奶油酥條,咬了一口,嫌太甜,又放下。這一桌都是近親,也都是湖南盤口的核心人物。除了從北京一塊兒過來的大小霍害,還有些大舅爺之類的角色。經年的老妖怪了,裝作完全看不懂,主動和霍秀秀討論起湘菜來。

霍大少被徹底忽略,忍了又忍,沒有發作。異樣的和諧中又接著上了兩輪菜,秀秀放下筷子,轉頭主動和他搭話,口吻倒是主人家的客氣:“大哥呢,覺得味道如何?”

“今日祭祖,又不是為了吃喝。”霍大少有心把正經樣子擺到底,以示自己的可堪重用,皺眉道,“妹妹這話實在輕浮了。”

“哦,原來大哥也知道今兒祭祖。非年非節的,為了什麽?”秀秀看向席間,眉眼間帶出疑惑的神情。還真有人樂得搭腔,講,自然是為了您主祀當家啊。她便回以一笑,繼續對著霍大少,“那我現在想討論這些菜,不行嗎?”

男人被噎住,女孩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,笑意裏帶兩分迷惑性的純摯驕矜。待要多說幾句,她卻已經收回視線,轉了話題,很是漫不經心地開口:“二位哥哥,知道王八邱現在怎麽樣了嗎?”

被點名的霍二少眼神沈下去,沒有答話。他大病初愈,才意識到這個妹妹不那麽簡單。之前和吳三省手下的人合作搞事,本的是能成則成的態度,好歹咬上一口吳家的肉,也算回本了,誰知道弄成這樣。王八邱死得相當難看,吳二白為了殺雞儆猴,刻意在往外透消息,道上早就傳遍了。

霍秀秀卻沒有再講,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組庵魚翅,仿佛無事發生。笑盈盈的,演出一派花團錦簇:“吃啊。”

眾人紛紛低頭吃飯。

一頓飯吃得蕩氣回腸,偏偏又安靜祥和。直到準備散場,二少爺喝完杯裏的酒,撣了撣衣角,挑眉出聲:“妹妹,趁著今天大家夥兒都在,我想問問。不知道吳解兩家的事兒,你打算怎麽解決啊?”

他翹著二郎腿,故意把尾字拖得極長,大約認為自己這樣很有範兒。秀秀只覺得這個哥哥欠揍,應該把丫拖下去腿給打折。此刻她已經站起來走出了兩步,霍二少卻還在椅子上端坐,倒有種等霍秀秀向他匯報的感覺。想必是算好了的。

秀秀冷笑。霍六妹在這種場面裏是不能和她一桌的,人在很靠後的位置。於是她看了眼旁邊侍立的霍可。小丫頭非常機靈,上去就橫出一腳。霍二少以為是要踹自己,下意識起來閃避,定睛一看,椅子腿兒居然被她一腳掃斷了。

“家主站著,二少爺還坐,不怎麽合規矩。”霍可低眉順眼地說,完全無視男人鐵青的臉色,“我只好請您起來了,免得回頭您受罰,面子上不好看。”

秀秀很想扭頭去看自己身邊的霍可,這小孩兒該不會是霍六妹的親傳弟子吧?原本設想霍可要能反應過來,接兩句話,就已經很了不得了,沒想到還有這一出……但她此刻不適宜露出驚訝的表情,於是硬撐住了。

“有件小事,兩位哥哥還是留意一下。”霍秀秀沒回答他的問題,也沒有笑一笑來打圓場,只道,“今後見到我,還是叫家主的好。”

說完她看了眼人群裏的這些大舅爺大伯爺。老家夥們修養很好,對秀秀噓寒問暖,講,今天累了,家主應該早些休息。所有人都和傻了一樣,裝作沒聽見霍二少的問題。

小霍害簡直不可置信,狠狠瞪了眼霍秀秀,就吼:“你們在幹什麽?”

秀秀根本不想理他,帶著霍可轉身就走,留下看起來面目慈祥的老頭子們和懷疑人生的霍二少爺。

走出很遠了,霍可小聲在她背後問:“家主,你怎麽做到的啊?”她年紀小,但不蠢,反而很會看局面,不然也不能被調到當家人身邊。長沙盤口經營的時間最長,關系遠比北京要來得盤根錯節,不賣長房的面子是因為吳家,但這麽聽秀秀的話也太奇怪了。

“我就是什麽都沒做。”霍秀秀煩躁地擺了擺手。不知道為什麽,她突然很想點根煙,手指動了動,最終忍住,“本家這邊早就自成體系,雖然名義上是長房一直在接洽,實際也只能在年關時收個錢,再往下手就伸不進去了。這也是吳家表態之後他們對長房翻臉這麽快的原因,有長房和沒長房對他們影響不大,還不如賣個好。我不一樣,我是有可能清算整個湖南盤口現有規則的人,所以他們對我的敵意更大。現在這麽乖,是因為我之前送過口信了,這邊的規矩一切照舊,我不打算動這群老家夥。”

霍可想了想,明白了:“他們這是要一個傀儡家主呢。”

仙姑管家靠的是鐵腕,所以她活著的時候,這些人都還算服服帖帖。但這種純以個人能力鎮壓的管理模式,給秀秀繼位造成了更多的麻煩。二房來的是小霍害,還沒反應過來,如果換做二奶奶在這兒,直接開出更優越的條件,比如讓湖南本家自理,今天在眾人面前丟臉的就是霍秀秀了。

這事兒急不得,她深吸了口氣。湖南地界現在甚至比外家更麻煩,張日山打擊完霍有雪以後,她還可以趁機撿個漏試探錦上珠。但這邊不行,要先把二房削掉,再考慮這個小型附屬國。

霍秀秀扭頭問:“有酒沒有?什麽酒都行,快一點。”

霍可楞了一下,趕緊去吩咐人找酒送到房間裏。她們相處的時間不長,霍可還沒見過大當家這麽沈不住氣。秀秀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,就是不安,非常不安,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。於是她又把整個霍家從頭盤算了一遍,無果。

潛意識裏她認為自己忘了什麽,但想不起來。

霍可去門外接酒壺,霍秀秀坐在椅子上沈思。外面天色逐漸暗沈,有烏雲從遠方而來,包裹著外地的水汽,電光蘊藏其中。

又要下雨了。

整個屋子閃爍了下,接著平地一聲雷響。霍可端著托盤進來,把小小的白玉杯斟滿了。秀秀看著她繃緊的小臉,不知為什麽,覺得小家夥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蠻好笑的,怕自己嚇到她,就刻意地講:“你念完書後,到北京來找我吧?”

霍可應了聲,似乎完全沒意識到這等同於家主對自己的別樣信任什麽的,只笑著遞過酒杯。杯裏居然盛著紹興元紅,橙黃清亮。秀秀把杯子捏在手裏,開始回憶今天下午的行程。

酒喝到第三輪,她忽然擡頭問:“六姨呢?”

游龍般的閃電在空中炸裂,大雨瓢潑而下。

霍六妹迎著雨走到階下,放下手裏的黑傘,抖了兩下,靠在旁邊。霍秀秀居然正站在門邊等,一看見她就很直接地問:“是不是有北京的消息了?”

她想起自己忘記什麽了。宴上秀秀眼角餘光掃過別的桌子,有管事在和旁邊的人閑聊,如今想來,那口型是寶勝兩個字。

霍六妹楞了下,低聲把事情說了,從解雨臣突然出現在寶勝的周一會議上開始講,到解家在準備出殯。秀秀平靜地聽著,臉色沒有一絲波動,手上仍拿著那只玉杯,非常穩定。

其實並沒有什麽壞消息,但不知道為什麽,霍六妹覺得她心情很差。

“去給我改機票。”她對霍可吩咐,“天氣不好,可能不方便。但無論如何,改最早一班回北京的飛機。”

霍可也察覺到秀秀莫名其妙的低氣壓,不敢亂接話,點頭下去了。霍六妹不明白,語氣就帶了點疑惑:“大小姐?”

“你是不是覺得特別正常?”霍秀秀沖她笑了下,眼底沒多少愉悅,只是嘴角勾起來一個標準的弧度,“要是正常,為什麽別人都知道了,咱們在寶勝的熟人卻沒吭聲?”說著說著,開始咬牙切齒,“那天在新月飯店門口,我看見他了。”

霍六妹先是不解,繼而明白她講的是解雨臣。

霍秀秀太了解解雨臣了。

正如解雨臣太了解她。

他們二人關系微妙,連帶著解霍兩家彼此都有心照不宣的線人,其實是互相照應的意思。解雨臣知道她能立刻看出北京的不對勁來,也知道秀秀很放心自己留在寶勝的耳目,一旦故意讓這條線延誤,她的消息就會遠比其他人慢得多。也不用太長,只要撐到祭祖儀式完成就行。

所以他幹脆利落把霍秀秀的耳朵堵住了。

秀秀快被氣死了,論心眼她比不過解雨臣。本來就比他小好幾歲,這人還家族遺傳天賦異稟,腦子不知道怎麽長的,一瞬能轉百八十個彎,你說這有什麽道理可講?於是轉頭對霍六妹,道:“你拿我的手機,打電話給拖把。跟他說,我回北京的時候,讓他滾過來給我接機。”

霍秀秀沒能立刻回北京。

當天雷雨,所有國內飛機都被延誤。女孩望著外面屋檐下已經連成長柱的雨水,不免開始懷疑解雨臣是不是把天氣也算進去了。當然,不過氣話。可他就這麽不相信她?什麽都要一個人扛。此刻的秀秀已經徹底遺忘自己之前的猶豫,論不講道理,大小姐自然很有心得。

也打過電話,關機。她耐著性子聽了一遍冰冷的機器女聲,並不準備嘗試撥第二次,沒有意義。解雨臣的電話如果出現打不通的情況,要麽他不想接,要麽他沒法接。這種時候,居然最好是第一種。

秀秀把手機扔在桌子上,開始對著榻邊的水仙花發呆。

她小時候第一次讀希臘神話就是在解雨臣的書房。九門搞倒鬥這行,要說古籍肯定堆了滿庫房,這種異國風情幾乎沒有。解雨臣可能也並不知道這本書的存在,畢竟仔細論起來,希臘神話的關系亂到並不適合一個小孩子仔細思考。他只覺得霍秀秀還在上學,應該多看點科普讀物,讓手下采購了一大批書放在那兒。秀秀來等他散會,閑得發慌,總能隨手抽兩本出來翻。於是她第一次知道國外怎麽講水仙花,講被那耳喀索斯拒絕的少女向覆仇女神哀告,但願他將來也愛上一個人,卻永恒無法得到。

愛上一個得不到的人。彼時的霍秀秀並沒想過。她實在太小了,還不能理解什麽是愛,也不懂得世間男女哪怕擁有最親密的關系,也可能不是愛。卻已經於那樣的年紀裏,讀到過令人心驚的寓言。

他或許不愛她。

但那又怎麽樣?她是霍秀秀。什麽都有,也不缺男人,小學三年級就有小男孩兒跟在她屁股後面轉,高中時眉清目秀俘獲無數少女的校草把她堵在操場上告白。她只是缺某個特定的人,缺他穿著粉襯衫,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慢悠悠地走過來,用一個笑容讓小校草臉色蒼白,講:“你說這些廢話,問過我的意見嗎?”

但等女孩用亮晶晶的眼神仰頭看他,解當家又會轉過頭去,冷靜地說:“你還太小,再過兩年我就不管你了。”

從來沒搞明白他怎麽想的。或許小九爺少年當家,缺點兒親情,真把她當妹妹也未可知。

拖把在北京機場迎來的,就是這個內心正在賭氣臉上毫無波瀾的霍大當家。

飛機晚點,落地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。拖把一直就兢兢業業地守著,這會兒瞌睡連天。擡頭看見霍秀秀推著行李箱過來,細長的鞋跟在光滑的瓷磚上一下下地敲,絲帶往上繞過腳踝,攀向纖細的小腿。拖把一下子驚醒,打到半路的呵欠憋了回去。

她沒化妝,素顏的樣子顯得更小了,隔得老遠就冷笑:“你那個新的小女朋友,還不知道你做什麽的吧?我最近心情不好,想找人聊聊。要是尋不到解當家的,我就去和你女朋友談談天。”轉頭看他一眼,叫拖把的名字,“你覺得怎麽樣?”

男人抹了不存在的汗,尷尬地說:“大小姐,我沒有女朋友……那天是和花兒爺打電話來著。”餘光偷瞥到霍秀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,趕緊接,“花兒爺說了,您這幾天肯定會從北京回來,讓我帶您過去。”

秀秀沒有力氣繼續沖他發火,叫霍六妹先回去,自己上了拖把的車。準確地說,是拖把開來的解雨臣的車。並非上次那輛了,但霍秀秀還是認得出來,主要拖把也沒有錢買這麽貴的車。

“解家有多少人知道?”她開口。腦子裏已經開始思考,萬一事態不可收拾,要怎麽處理這麽棘手的局面。嘴上用的卻還是套話的技巧,並沒直接問解雨臣的情況。

“您放心,除了花兒爺身邊的幾個,沒人知道。他是硬撐著開完了會,才從樓梯上滾下來的。”拖把偷覷她,“大小姐,你是怎麽……”

“我怎麽知道的?”霍秀秀面無表情,“你不了解他。他要是什麽事兒都沒有,北京這張網根本不可能收這麽快。至少解家那兩個人,可以多活幾天。”

拖把無言,遞過去一杯外帶豆漿。秀秀接過來,在紙殼上摸到了冰涼的水珠。她沒有繼續問問題,把吸管插進去,攪動了下裏面快要融化掉的冰塊,咬住吸管頂端,猛喝了一大口。

解雨臣,她在心裏說,你是個混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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